访谈时间：2018年7月11 日

访谈地点：新加坡东南亚研究所

中方访谈人员：薛力，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研究员

录音整理：刘立群， 中国社科院世经政所硕士研究生

录音校对：薛力研究员

本文经受访者审核

1、在您看来，中国提出“一带一路”倡议的原因是什么？

主要包括内部和外部两方面原因。从内部来看，“一带一路”倡议是中国内部发展的需要，主要的推动力是产业过剩，过剩之后需要往外推；从外部来看，美国提出偏重军事方面的重返亚太政策，而中国避免为了与其进行直接对抗，故提出“一带一路”倡议，以便从经济方面着手，慢慢扩大中国的影响力、化解来自美国的压力。

（薛：一个偏经济，一个偏安全，那岂不是对不上吗？）

所以就有人说，中国比较聪明。哈佛大学学者格雷厄姆·艾利森(Graham Allison) 提出了“修昔底德陷阱”的说法，认为崛起国和守成国之间难免会有直接的冲突。中国觉得有必要避免这个陷阱，所以推出了主要聚焦经济的“一带一路”倡议。

（薛：你认为推出““一带一路””的主要原因就是经济方面的，其他方面的原因还有吗？）

还有战略方面的原因，中国通过经济合作扩大其在政治、外交方面的影响力，甚至有人说中国现在也着重扩张军事影响力，进一步进行全方位的扩张。但是，总体来看中国主要是从经济层面开始，次要方面则有战略性的考量。

2、您认为“一带一路”的优点是什么？缺陷又是什么？

最大的优点是，“一带一路”为周边区域、东盟各国提供了更好的合作空间，比如在基础设施建设方面。这不仅包括公路、铁路、航空，也包括ICT（Information Communications Technology）。这些都是东盟国家需要大量发展的领域。在人文方面也鼓励互相往来，包括中国-东盟游客的往来，留学生的互换与交流等在内。所以，“一带一路”不仅能促进这个区域内国家的经济发展，人文交流，还能加强个别国家的互信合作。

最大的缺点是，“一带一路”倡议推动过程中出现了一些问题，比如缅甸的密松水电站，当地居民认为这个项目影响了他们的日常生活，甚至造成环境破坏，因此强烈反对，从而阻碍缅甸政府继续推动这个项目。所以，从战略角度来说，中国在各东盟国家推行这些项目的时候要多注意当地居民的看法、注意环境保护、适当放慢速度，以及要多聘请一些当地民工，让他们感觉到自己受惠，这样才有助于项目长期顺利的推行下去。

3、“一带一路”目前在新加坡的实施情况是？（项目数量、投资金额、未来走向等）

新加坡和中国的合作早期就已经开始，90年代初是中新合作“苏州工业园区”，2007年胡锦涛时代中新合作第二个项目“天津生态城”。习近平主席上任后，中新两国合作“重庆互联互通”项目，这个项目符合中国的三大发展战略（“一带一路”战略、西部大开发战略和长江经济带发展战略），也直接反映了中国和新加坡在“一带一路”合作的一个愿景。“重庆互联互通”项目是习近平主席在2015年访问新加坡时推动的，2017年新加坡提议建立“南向通道”，即货物从重庆南下经过贵州到达广西钦州港后，船运到新加坡，再辐射到东南亚其他国家、南亚国家等。这比货物从重庆到上海再到新加坡节省很多时间。

（薛：我们说“一带一路”倡议的代表性合作项目一般是指在中国以外的合作项目，新加坡有这方面的项目吗？）

中新合作比较独特。新加坡国家和市场比较小，基础设施比较完善，不需要中国在这方面投资。因此，中新两国商量建设“南向通道”，从重庆开始延伸到周边其他省份，甚至其他国家。

（薛：这个项目新方是谁负责？）

这个项目由几个部门合作，但主要负责部门是新加坡贸工部，负责人是部长陈振声。中新双方都很重视这个项目。中新两国有一个高层沟通机制——双边合作联委会(JCBC)，新方代表是张志贤副总理，中方是韩正副总理。

（薛：在新加坡有没有一个“一带一路”名义下的著名项目？）

没有，中新之间与“一带一路”相关的合作项目，主要就是“重庆互联互通”，南向通道属于其中的一部分。当然两国在其他领域也有合作，比如融资，中国商务部的数据显示，中国投资到“一带一路”沿线国家的资金有将近30%是新加坡经手的，所以很多投融资业务都是通过新加坡再转到其他地方。

（薛：那为什么不通过香港投融资，香港不是更好？新加坡有什么优势？）

新加坡是东盟成员国，金融业也主要服务于东盟国家，所以中国的投融资业务经过新加坡再到其他国家，比较顺理成章。

另外，中新方在一两年前达成协议，有关“一带一路”项目产生的商业纠纷，可以根据商家的意愿选择在新加坡或者中国进行仲裁，（新加坡国际化程度高、解决商业纠纷的法律体系比较完善），因此许多公司愿意在新加坡投融资并解决商业纠纷。

4、目前，新加坡对“一带一路”项目的评价如何？

新方对中国“一带一路”的总体评价相当积极。我们认为中国要走出去，作为小国的新加坡要看其中的机遇，找一个合作平台来加强双边合作。从这个角度出发，中新两国才有了“重庆互联互通”合作项目，此项目可以帮助新加坡企业，尤其是中小型企业更好地借助中国的发展，寻求更多的商机。所以，总的来说还是相当积极的。

5、您觉得“一带一路”推出后，中国的外交政策与外投资模式是否发生了变化？

在投资模式上，“一带一路”倡议就是中国企业走出去，在东盟国家的投资也进一步增加。针对中国早期在东南亚的投资，一些东南亚国家认为这些中国投资只是利用当地自然资源（木材、矿产等），生产过程中没有在当地产生附加值，因此反应比较大。“一带一路”推出后，有些东南亚学者把它看成是中国新一轮的对外投资，希望中国企业此次投资能增加对当地经济发展的贡献，比如多设立一些工厂，提供更好的就业机会。

在外交政策方面，中国对周边国家，尤其是周边发展中国家的外交态度是非常积极的。周边国家政府比较支持“一带一路”，但是基层群众可能还没感受到项目带来的好处，所以会有一些不好的反应。这是一个转变期，需要慢慢适应。

6、您觉得“一带一路”推出几年来，中国的国家形象是变好、变坏还是没变？

比较混杂（mix picture）。 “一带一路”倡议刚出台的时候，很多国家的态度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好的。但是近一两年来，因为有些项目遇到困难，比如斯里兰卡汉班托塔港口的项目被西方媒体炒作，说中国逼迫斯里兰卡签署协议，使得中国拥有这个港口99年的使用权。美国也借此说中国搞“掠夺性经济”。这些事情给中国的形象造成很大的负面影响。

7、您如何评价中国的南海政策？有利于还是不利于“一带一路”建设？您的建议是？

中国的南海政策会让东盟国家或者说声索国认为，这是中国在用自己的军事优势占小国便宜。这不利于“一带一路”建设。中国推出“一带一路”的初衷是希望与周边国家互补发展，实现共同富裕。但是，现今的南海政策被看做是大国占小国便宜的举措，就会给“一带一路”建设带来阻力。所以，中国要从大国和声索国（小国）的角度出发找一个结合点。

8、您认为中国的“一带一路”可持续性如何？哪些地方可以改进？

“一带一路”的概念相当好，只是速度太快。因此需要重兄一下，项目实施过程中如何统筹兼顾各方面不同的利益，不单单是协调好当地政府机构或利益集团，也要关注当地民众的看法和利益。比如，中新合作的“重庆互联互通”项目，因为中新双方政府都认可，企业也从中发现了机会，因此反对声音比较小。如果能把这个项目做得更成功，它就会对“一带一路”的示范性作用起到很好的影响。

9、一种观点认为，中国通过推行“一带一路”来推进“和平崛起”，您对此有何评价？十年后的中国与现在相比有什么不同？

如果“一带一路”能做成功，十年后的中国在区域性经济发展方面会有很好的愿景。而且中国的周边国家大都是发展中国家、小国，通过经济发展可以解决其他方面的问题。那么,“一带一路”着重经济层面的合作，一方面可以为周边发展中国家提供就业机会，提升当地居民的生活水平；另一方面增加当地政府的税收，促使政府用这笔钱加大对社会、环保等领域的支持，更好的推进“一带一路”。

10、您是更欢迎中国的国有企业还是私营企业作为“一带一路”的实施者？

国企和私企是有不同的。国企还是带有政府的印象，这些企业并非纯粹地考虑商业效益，也会考虑政府的战略。所以，国企可能会影响周边国家对合作的支持。如果纯粹是私企，只是商业化企业，那么合作会比较容易。

（薛：那您认为华为在美国经历的遭遇，在东南亚不会遇见吗？华为是典型的私营企业）

会的，虽然华为是私企，但是它的规模、影响力太大了。而且一般来说，只要是走出去的企业都会与政府有联系，他们还是会担心华为不完全是私人企业，存在这种担忧。

（薛：阿里巴巴呢？也会让东南亚国家担忧？）

马云的阿里巴巴情况会好一点，比华为好一点。

12.再问一个问题：作为发达国家的新加坡面临的主要挑战是什么？

有这么几个：第一个是经济上的进一步发展，如在GDP中占20-25%的制造业如何实现升级、保持全球竞争力，由于这些产业已经很成熟，要进一步提升越来越困难。与此相关的第二个是，如何在产业升级的同时提供更多就业机会、避免贫富差距、保持社会稳定。当然，新加坡这些方面的基础已经很好，关键是如何进一步提升。第三，安全方面，非传统安全上，恐怖主义袭击，特别是独狼式的袭击，是政府所关注的；传统安全问题上，搞好与马来西亚、印度尼西亚两个周边穆斯林大国的关系。这方面的挑战虽然没有以前那么大，但依然是新加坡政府关注的重大问题。这是小国不得不始终关注的挑战。

13.另外，作为新加坡公民，您是否可以谈一下新加坡华人的身份认同（identity）问题。许多中国人对新加坡华人抱有特殊的亲近感，因此，当发现新加坡有一些对华不利的言行举动时，会有情绪上的反应。过去几年中新关系的波动或许与此有关。您觉得中国人如何看待新加坡华人比较妥当？

新加坡是个多元种族构成的社会，新加坡华人是其中的一个种族，因此，新加坡华人认为自己是新加坡人，不是中国人。我觉得，中国把新加坡当作一般国家就好了。

 本文2019年1月21日发表在FT中文网，发表版链接为：http://www.ftchinese.com/story/001081139