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一带一路”五年评估全球访谈之英国站
访谈对象:凯瑞·布朗(Kerry Brown),伦敦大学国王学院教授、LAU中国研究所所长
中方访谈人员:薛力,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研究员
时间:2018年9月28日
地点:伦敦大学国王学院
录音稿整理:刘贺,外交学院国际关系研究所硕士研究生
录音校对:薛力研究员
本文经Kerry Brown本人审核
1、在您看来,中国提出“一带一路”的主要原因是什么?
部分是为了表达中国的意图,告诉世界她能够做些什么。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因为过去10年中国所遭受的压力。中国想更多地表达,她希望从世界上得到什么,力图获得世界的接受和认可。这是一种大型的对话,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。
(薛:中国提出“一带一路”是因为经济原因还是有超越经济的考虑?)
“一带一路”不仅是出于经济上的原因,也不像中国在地图上做规划那样简单。还有一些文化、地缘政治和哲学方面的因素。这些因素引起了人们对“一带一路”真实意图的争论。这给理解“一带一路”带来了困难,而比较容易的处理方式就是从经济角度看“一带一路”,比如协助建设基础设施,这容易看到。事实上,“一带一路”并不局限于经济方面。其他因素的介入使“一带一路”变得非常复杂。
2、您认为“一带一路”的优点是什么?缺陷又是什么?
优点是,“一带一路”让世人对中国的意图有了更多的了解。缺点是,这个倡议如此宏大,以致于人们迄今尚未发现它的(全部)价值。我们都试图理解“一带一路”对世界的真实意义和价值。
(薛:您认为它还有哪些具体的优点?)
优点之一是中国学会了与世界共享其经济发展成果;优点之二是创造出一种公共语言,人们可以利用这一语言与中国沟通,对中国这个第二大经济体有更多了解;优点之三是为欧洲国家和亚洲国家的经济发展提供便利。我们(欧洲)与中国合作生产。这些都是肉眼可查的。“一带一路”建设为将来的合作建立了框架与基础。但现在得出明确结论为时尚早,人们很难对其真实价值做出明确的判断。好在它至少提出了一个框架。一个宏观战略框架本身就有一定的价值。
3、您觉得“一带一路”推出后,中国的外交政策是否发生了变化?
习主席改变了中国之前奉行的外交政策,中国不再韬光养晦,她越来越会表达自己,逐步摆正了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。中国不再假装是一个小国,而是接受了自己是一个大国的事实。这是一个巨大的转变。她更乐意与外界沟通,乐意告诉外界自己想要什么。
4、您觉得“一带一路”推出后,中国的国家形象是:变好、变坏、没变?
中国的国家形象正变得更加复杂(complex)。越来越多的人在考虑这一问题。有些人对此感到焦虑。他们认为“一带一路”建设在(在一些国家)引发了债务问题,中国有可能以此影响或者控制这些国家。当然,一些国家、机构和组织(在参与“一带一路”的过程中)的确得到了经济利益。与过去五年相比,我们更加关注中国对欧洲、对世界的政策。我们更加意识到中国的复杂性,意识到我们需要应对而不是忽略这一问题。
5、您如何评价中国的南海政策?有利于还是不利于“一带一路”建设?
中国的南海政策为“一带一路”的推行提供了战略基地(strategic base),这是二者一致的地方。我们确实看到中国在南海修建战略基地,而我们并不支持中国采取这一行动。
不过中国的南海政策很可能不利于“一带一路”的推行,因为这不是一项共赢的政策,她的南海政策使中国单方面赢两次,而不是合作共赢。
当然,中国的做法也可以理解。总体上,人们对中国在南海应当采取何种战略尚有争议。
6、在您看来,接下来中国应该如何推进“一带一路”的实施?
“一带一路”是一个注定要壮大的事物(something has to grow)。对于这类事物,人们没法做太多,顺其自然就好(let it happen)。当然了,人们可以调节它的速度,让它不要发展太快。
我认为中国不应该快速推进“一带一路”,最好能够做到绿色发展(organic development)。
7、习主席将“一带一路”称为“世纪工程”,意思是希望这个工程能长久进行下去。您认为,中国的“一带一路”是否具有可持续性?
现在下结论还为时尚早。大多数人忽略了习成为中国最高领导人才五六年这一事实。中国变了,不再是邓小平时代的中国。但只是习时代的早期,下结论还太早。
中国现在有能力做更多的事情。问题在于,她想用这种力量做什么。中国想要(取代美国)创造一个“中国治下的世界”(Pax-Sinica)吗?我们无法从历史中得到想要的答案,也不清楚中国(在这方面)的价值观是什么。弄清楚中国人所看重的东西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。
8、您认为,从长远来看,中国有可能取代美国在世界上的角色吗?
我不认为……这里有两个问题,一个是是否想要,一个是是否能做到。中国说自己不想。这里,中国遇上了一个难题:甜蜜的负担(sweet burden),即,(当世界领导需要)像美国那样背负巨大的责任,花大量的钱。这不是中国想要的。那么,中国能做到的是什么类型大国呢?我想到了复旦大学陈志敏教授说的一句话,中国希望成为不同类型的大国(different kind of power),成为一个建设性大国(facilitating power)。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,意味着中国将关注世界范围内的热点问题并做出自己的贡献。这是前所未有的,历史上找不到相应的参考地图(map)。
(薛:我们没有能预示未来的水晶球)
是的,根本没有水晶球,没有参考地图。我认为,中国的设想(design)是,成为一个很特别的大国(specific power),一个具有理想主义色彩(idealistic)的国家。问题是,我们是否有空间(market)来安置(place)(又)一个超级大国?超级大国都想主导(dominate)事务,说我们需要市场,需要产品,等等。
9、您认为英国在“一带一路”的推进中能够扮演何种角色?
这取决于脱欧的进程。
(薛:脱欧对英国的影响有那么大么?)
是的。明年脱欧成功后,我们将会寻求与中国建立一种新型关系。这种关系可能会使英国从中国引入更多投资,吸引更多的中国资本进入伦敦金融城(the city of London)。
我的意思是,“一带一路”对我们十分重要。可是,“一带一路”对英国到底意味着什么?很少有人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。
更为有趣的是,“一带一路”与其说提供解决方案不如说是提出问题:“一带一路”建设将给世界带来什么?最终会导致世界围绕着中国的价值观转吗?我不认为这会发生。
(薛:未来世界是否将围绕着中国转,这对您来说,是个谜么?)
不是一个谜,但确实是个问题,我们必须面对的问题。我并没有清晰的答案。简单而言,“一带一路”是在提出问题,而不是在提供答案。
我想你对“一带一路”更为了解,你是怎么看待“一带一路”的?
(薛:我想,这是成为全球大国的一种新途径,但将面临许许多多的风险。)
风险?什么样的风险?
(薛:风险目前可控。关键在于趋势。“一带一路”整体上是必要的,但中国有必要反思过去几年推进“一带一路”的经验与教训,以便为可持续推进奠定基础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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